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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公園里的棋盤》
作者：兩色風(fēng)景
“喂，爸，這周有點(diǎn)忙，周末就不去看您啦。您自己注意身體。再見！“
掛上電話，老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
兒子已經(jīng)一個月沒有來看他了。每個星期倒是都很準(zhǔn)時地來電道歉，讓老白知道，他心里還有自己這個父親。老白挺欣慰的，但卻高興不起來。
拿上鑰匙，他打算去街上走走。老人家多走走是有好處的。
陽光真好。老白拄著拐杖，貼著墻壁，慢慢地挪著步子。
拆的拆，搬的搬，在這從小長大的天馬小鎮(zhèn)上，老白熟悉的風(fēng)景和人是越來越少了。
那些從小伙伴變成的老伙伴啊，不是進(jìn)了醫(yī)院，就是進(jìn)了養(yǎng)老院，還有的，進(jìn)了那個窄窄的小盒子。這些地方老白暫時都不感興趣，他甚至不想離開住慣了的胡同，可今年以來，他想找一張老面孔都困難，這又讓他懷疑自己還能堅持多久。
如果老伴還活著就好了，至少，每天能有人陪他說說話……
老白走完了一條街，沒碰上一個認(rèn)識的人。
腰腿有點(diǎn)兒酸，他想回去了。
沿著另外一條路，老白慢慢往家的方向蹭。路過一個荒棄的小公園時，他無意中朝里邊瞥了一眼。
他看到了一張石桌。以前那兒是沒有石桌的。老白很肯定。
但是，多擺了一張石桌又怎么樣呢？老白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就要走近去看。
這挺無聊。不過，就這么回了家，等著自己的也只有無聊。
哦，還不是簡單的石桌呢。圓形的桌面上刻著縱橫交錯的道道，居中寫著“楚河”“漢界”，兩側(cè)各就各位擺著十六顆棋子，“車”“馬”“兵”“炮”……
這是個棋盤啊。那些棋子都是石子雕刻的，掂量掂量，還挺沉。
老白的心忽然癢起來，太久不下棋了，他幾乎忘記了，他是個好棋之人……如果現(xiàn)在能有個對手陪他殺上一盤，那該多好！
老白懷念起了昔日與老伙計們對弈的情景，臉上綻露出久違的笑容，慢慢又變得哀傷起來。
他將執(zhí)起的“炮”在棋盤上隨手一放，濺起一聲清脆的“啪”，然后離開了公園。夕輝漫地，老白的背影消融其間，分外落寂。
但，這也不過是人到晚年的老白十分平常的一天罷了。并且同樣的一天，還將于次日重復(fù)。
第二天，老白又出門了。
雖然沒什么特別的理由，但在每天固定的時間出門散步，是他多年的習(xí)慣。包括路線，也總是雷打不動的同一條。
和上次一樣，一路都沒發(fā)生什么值得老白流連的插曲。他甚至為了能跟人說句話而特地拐進(jìn)了一家蔬果店，花二十分鐘挑了一顆圓白菜。
回家的時候又經(jīng)過了那座公園。鬼使神差的，他再次走近了那石桌。
昨天他走了一步棋。那可憐的棋喲，也像他一樣被晾著沒人管了。老白忽然生氣地想：干什么呀！沒人跟我下棋，我就自己跟自己下！
可當(dāng)他走到棋盤邊，眼睛卻是一亮。
棋子被人動過了。屬于紅方的棋子，動過了。老白很肯定：昨兒他可沒碰對方的棋。
這么說，是有人來到了公園，見黑方走出了一步，也便饒有興趣地執(zhí)起紅棋，呼應(yīng)了一步？
老白揀了一枚“馬”，走出了第二步。然后，他盯著棋盤看了好一會兒，方才離去。
這依然是老白普通一天里的一件普通小事，可不知為何，他的心情好了很多，中午，他甚至多喝了半碗菜粥。
老白上、下午各外出一次。這天下午，他比平日走得還早一些。鎖門時甚至帶了些迫不及待的意味，就像是赴那些老朋友的約，上次大家談了個有意思的話題，再見面就隨時可以接下去……
老白徑直趕往公園，他期待著棋盤還會有喜人的變化。
沒有失望。當(dāng)他看到紅方的棋子也走出了第二步后，竟像個孩子一樣咧嘴笑了。
他便開始走第三步棋。如果說前兩次還帶著點(diǎn)兒隨性，那么現(xiàn)在，他讓自己深思熟慮起來啦。一些擅長的棋路在腦海中浮現(xiàn)，老白感到了久違的興奮，他甚至還幫紅方想起了對策，對方會是進(jìn)攻型，還是穩(wěn)健型……
下午的時間還有很多。老白不著急離去了。他想要在這里等上一等，等到那位與他下棋的人出現(xiàn)——那或許是一個和他一樣寂寞的老人，也可能是個年輕人，甚至是個淘氣的孩子……
是誰都好呀。老白享受地等著……
然而，直到太陽下山，誰都沒有出現(xiàn)。
難道說，那個人就喜歡背地里應(yīng)戰(zhàn)的感覺？還是說，他每天就只打算走一步？又或者，之前那兩步都是心血來潮，這會兒他已經(jīng)厭啦？
希望與失望只有一線之隔。老白苦笑著站起來，覺得自己真傻，把這么小的一件事看得這么認(rèn)真。
是的，這真就只是一件很小的事……
回家吧。老白想。
“啪嗒。”
棋子與棋盤相觸的脆聲響起，老白回頭，明白無誤地看見，紅方的“車”走了一步！
盡管活了一把年紀(jì)，但老白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怪事，他結(jié)結(jié)實(shí)實(shí)地吃了一驚。
但，也正因為活了一把年紀(jì)，這吃驚持續(xù)了不過幾秒，便被一種坦然所替代。
“原來，陪我下棋的是你？”老白伸手輕撫棋盤，冰冷中似乎有著某種溫度。他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些傳說，“棋靈”？但他更愿意稱它一聲“朋友”。
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，老白又往自己的河界內(nèi)叩下一子。
“吧嗒。”這一次，回應(yīng)來得間不容發(fā)。老白清清楚楚看見了：紅棋在沒人碰的情況下自行移動！
他再也沒有任何疑惑，在自己這邊的石凳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，思索、出手，紅方抑揚(yáng)頓挫地還以顏色。
錯落有致的音色，成為這夕陽染紅的畫面中最悠揚(yáng)的背景樂。
這天之后，老白的生活容光煥發(fā)了。盡管，變化的不過是出門后有了明確的去處，僅此而已。
對弈的次數(shù)一多，老白與棋盤也建立了默契。他們一般上午、下午各殺一盤，爭取在吃飯前結(jié)束，但萬一進(jìn)入加時賽，彼此也會很體諒對方的進(jìn)度。老白不會因為朋友長時間沒動靜而急躁，而他自己需要更多時間來思考的時候，對方也會表現(xiàn)出足夠的耐心……
一人一物，越發(fā)像一對益友。棋盤的造詣不在他之下，更令老白感到愉快。
“您最近心情好像不錯，有什么好事嗎？老白越發(fā)抖擻的精神，隔著電話，兒子都感受到了。
“沒啥，不過是每天都有人陪我下棋了。”
“那敢情好，老年人是得有個精神寄托！聽您這么說，我也敢放心大膽地說一個壞消息了：這周我又沒法過去啦……”
來自棋盤的慰藉，是不是連這也可以填補(bǔ)呢？老白只知道，在他又一次對兒子表現(xiàn)出通情達(dá)理后，當(dāng)天的棋局他連續(xù)走出臭棋，連續(xù)敗陣。
半個月就這么過去了。
半個月后的這天，老白輕車熟路地來到公園，石桌上是一盤殘局。昨天傍晚，老白下了一記妙招，棋盤半天給不出反應(yīng)，老白為此得意了好久。
在石凳上坐下，老白看出殘局還是散場時的面貌，看來這次是真把棋盤難住啦。它猶豫的時長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。
問題來了：棋盤會如何認(rèn)輸？是會默默將所有棋子歸位，還是自暴自棄走向死路？它總不會無休止地想下去這么犟吧？
老白喝著保溫杯里的茶，以熟絡(luò)的口吻調(diào)侃：“想不出來就算啦。”手指點(diǎn)著一處柳暗花明的角落，“那，這次算我讓你，你只需要往這兒走……”
棋盤仍舊無動于衷。老白已經(jīng)指出了活路，它實(shí)在不需要再堅持了呀。
啊，老白懊悔了。棋盤就不可以有尊嚴(yán)嗎？也許它已經(jīng)有了盤算，也許它就是打算自力更生，這一切都被他自以為是的一指給破壞了……
作為朋友，這真是太莽撞了啊。
“對不起，我們重來吧，啊？”老白試探性地伸出手，將雙方的棋子都撥亂反正。
“你先我先？”他問，沒有回應(yīng)，“那……我先咯？”
紅方久久地沉默著。
這下，老白真的著急了。他在心里把自己罵了一百遍：昔日名士對弈，為破局連想三天三夜也是常有的事，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呀！
直到老白不得不離開，僵局都依舊。
當(dāng)晚，老白的胃口變差了……
隔天也沒有等到一個讓他放下心頭大石的結(jié)果。
一連幾天。老白終于接受了一個事實(shí)：他失去了自己的新朋友。他傷心得無以復(fù)加，仿佛一夜之間又老了幾歲。
老白的生活重新變得清冷，變得難熬。不過這個周末，兒子總算來看他了。
兒子還買來了一臺彩電：“爸，您別再說什么討厭看電視了，現(xiàn)在的節(jié)目內(nèi)容豐富，總有一款適合您……”他調(diào)試著，屏幕上出現(xiàn)了一個節(jié)目：《走近黃昏》。
哦，那是個關(guān)懷老年人的直播節(jié)目，兒子想要轉(zhuǎn)臺，被老白皺著眉頭阻止了。畫面上，拿著話筒的女記者說：“今天我們來到了水瓶小鎮(zhèn)，聽說這里的老人已經(jīng)越來越少，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寂寞……”
然后她采訪一位路人小朋友：“老爺爺老奶奶都很寂寞，你有什么好辦法嗎？”
小朋友扭捏而迷惑地問：“什么叫寂寞？”
“就是——整天都只有自己一個人。一個人吃飯，一個人跑步……”
“一個人下棋！”小朋友喜悅地叫起來，“我家旁邊有個老爺爺，經(jīng)常一個人在公園下棋！”
老白的眼睛微微睜大。
畫面很快過渡到了那個公園，它已經(jīng)舊得沒什么人愿意去了。鏡頭拉近，照見一張石桌，刻著棋盤，擺著棋子，黑方已經(jīng)率先走出了一步……
女記者似乎很想采訪那位老爺爺，但小朋友說這幾天都沒看見他啦，女記者又問平常都什么時候看見他……老白將聽到的時間暗自對照，手開始顫抖……
“爸，怎么了？”兒子注意到了。
老白一把攥住他的袖子：“快，快給他們打電話。”他指著屏幕上的女記者，“我朋友他，可能出事了啊！”
……
老黃在水瓶小鎮(zhèn)上住了許多年，直住到熟悉的風(fēng)景里再沒有一張熟悉的臉孔，但他還是不舍得搬。如果連這里都讓他不適，外面的世界又何以容身呢？
但生活不是沒有給老黃驚喜。一張不知何時立起的石桌，一副會自動與人博弈的棋盤……每當(dāng)黑棋雄赳赳氣昂昂地殺將過來，老黃便回到了年輕的歲月，那時，身邊總有好朋友。
好朋友前幾天給老黃來了厲害的一手，他怎么都想不到破解之法，還因為思考得太投入，在回家路上把腳崴了，人也摔傷了。哎，老了真是不中用啊。老黃躺在床上沮喪地想，這下，朋友可有一陣子好等嘍。
老黃也不知道，為什么突然就有電視臺的人來采訪。他一瘸一拐去開了門，目光越過拿話筒的女記者與探頭探腦的小學(xué)生，落在他們身后的一位老人身上。
他老得跟自己有一拼。他分開眾人走上前，有些拘謹(jǐn)?shù)馗宵S握手。
“沒出什么大事吧，太好了。”
“你是……”
“養(yǎng)病是不是很無聊？想不想下棋？”
老白拿出一枚黑棋，一枚紅棋。老黃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咧開了嘴。
“當(dāng)……當(dāng)然。”他說，“我一直都想跟我的朋友，面對面下一盤棋。”
轉(zhuǎn)載自：《兒童文學(xué)》第二屆溫泉杯獲獎作品集